贪官与上海
谣传说上海在200年前还是一个小渔村,其实不然。18世纪上海的"走私"贸易已经非常发达,这种"官办走私"是闭关锁国政策的必然。按律,商人们必须把货物运到广州去卖给朝廷任命的外贸垄断商人――行商,再从行商那里购买进口商品运回本地分销。
此政策意味着走私具备了自然合法性,因为通商于人民和政府皆有利。围绕一些浮动走私交易站,上海繁华起来,当地政府是走私交易的中间人并收取私税或曰"佣金"。县城是一个接近圆形的城堡,直径约3.5公里,7米高的城墙上布置着一圈大炮。城内外居民超过20万,商人们住在城内,城外是手工作坊区,几乎没有农业。
上海从诞生的那一天起就和中国其它城市大不相同。中国城市的本质是政治中心,围绕官府旋转;而上海则有一种类似商人自治城市的传统。这里地处长江口,在皇朝统治眼光看来是片没有多少战略价值的天涯海角。同乡会这种机构理论上接纳任何人,但中国商人有按地域瓜分市场的传统,至今亦然。比如温州人垄断制革市场;山西人垄断北方的粮食市场;浙江人垄断小商品市场;河南人垄断菜市场之前曾经垄断过弹棉花和砸石头的市场……
(上海城厢示意图)
十九世纪上半叶,上海的同乡会和行业商会已经实现合并,再形成更大的商业联合会:宁波商人经营钱庄、潮汕商人卖鸦片、徽商卖茶、苏商卖丝绸和棉布……各会馆自行筹款规划道道和建筑、创立保安团维持治安、消防、巡捕,并对抗黑社会对商人的骚扰勒索。商会实质上承担着市政府的大部份功能,他们与道台协商税率并帮道台收税。道台很少覆职,更乐意住到苏州或者南京去,把行政事务尽可能交给商人们自行打理。为了自身利益,商人们经常暗选代表,捐取道台一职,以避免和官场上的儒家卫道士们夹缠不清。
西方人早就预言了上海的崛起,此地将依托长江水路的中国国内市场与海外市场连接起来,同时也是东亚市场(包括中国东南沿海和日、韩等地)的理想中心,占据着任何一座亚洲城市都无可比拟的地理优势。1831年胡夏米船长率"阿美士德"号访问上海,虽然未能促成通商,但成功地完成了对东亚地区市场的系统考察,他们预言上海将成为"好望角以东最辉煌的城市"。
1842年,中英《南京条约》生效,作为五口通商城市中最不受朝廷关注的上海最早开埠通商。英国领事次年进驻,随后英国商人来到。1844年,按照旧王朝制夷的一贯作法:将夷人䣓离并使夷酋自辖之。中英签定了《上海租地章程》,英国人在黄浦江外滩获得了一片荒滩的永久租赁权和领事裁判权。不久,法国人获得了一片地盘虽小却离城更近的租界,美国人则在虹桥和苏州河畔获得一片泥泞无人,没有桥梁通往城里的烂泥滩(后来与英租界合并为公共租界)。
中国国内动荡风云终于降临,太平军沿两湖一路攻占南京,大量难民沿长江逃入上海,他们在宽敞、空旷、规划整齐的英租界搭起窝棚避难。租界内的外国侨民刚开始还试图救助这些难民,帮助他们整修房屋和提供就业,但随着难民越来越多,接济已经无能为力,并且带来租界华人管辖权的问题。这些华人应该由中国政府来管辖,可是动乱中的中国政府自顾不暇,租界成了滋生犯罪的温床。除治安和法权问题外,还有华人物业的产权、华人营业的税收、华人社区的规划等系列问题皆悬而未决。
(吴健彰)
1847年,商人昊健章捐任道台,以"候补知府署理苏淞太道",五口通商前他在广州洋行当学徒,复又做买办,靠精明头脑自立生意,从卖活禽鲜蛋起家做起外贸生意,行号"爽官",坊间呼为"卖鸡爽"。五口通商后来到上海作茶叶生意,日渐兴隆。要求赚了钱的商人买功名买官(大多是虚衔),这是清廷勒索商人的一招。此交易一般情况商人吃亏,但也有工于此道者籍此机会官商两道通吃。
在吴健彰的时代,上海道台最大的职责是负责替朝廷收取海关税银,这也是道台最大的油水所在。中国商人和海关关吏勾兑起来,在出入关上大作手脚,偷漏关税,使洋商们非常不满:他们要么效法中国人行贿,以短期利益败坏自己的商业信誉;要么因为不行贿而遭海关格外刁难。他们只愿意把关税交给英国领事统一缴纳,如此一来,英国领事变成了清廷的税吏,使清廷大觉面上光彩。这种双轨税制对洋商尤其大宗交易非常不利,商人们纷纷离开上海,要求由英国领事统一负责一切关税事务的呼声逐渐高涨。
吴健彰在道台衙门里安插了很多广东同乡,本想巩固自己在衙门的势力,却反遭其祸。不知何时是头的乱事使越来越多的难民涌入,黑社会和犯罪越发猖獗。以广东人为主的洪门会堂之一小刀会,渗透进了商会的保安团、官军,甚至道台衙门中那些吴健彰栽培的广东同乡。1854年,小刀会里应外合起事夺取了道台衙门,吴健彰在美国人帮助下逃进了英租界。
(工部局银质胸牌)
逃进英租界的吴健彰象流浪汉一样一无所有,小刀会攻占了海关,要求商人们向自己纳税。逃入租界的难民,以及在租界内作乱的抢匪越来越多,租界面临失控的危局。昊健章要做的第一件事是不使海关关银落入小刀会之手,然后恢复租界的秩序,以便在租界华人中组织力量卷土重来。他以中国政府代表身份与所有外国领事签定了新的协议,主要内容包括:租界内外国商民成立一个工部局,接管市政事务;华洋商人关税,悉数由英国领事代收,买成银行期票待年底一并交付朝廷,利息作为他重组政府的经费,他每年可预期获得11万英镑,日后随着通商的进一步括大,收益还会不断增涨。
可惜吴健彰的发财梦并未就此到来,很快有人参他一本说他贪污,因此被免职。英国人接手海关后,照章办事一丝不苟,此部门迅速成为廉洁、简政的模范,公正的关税使大量商人重新涌入上海,朝廷大大受益,次年,朝廷复了吴健彰的职。虽然洋人们次年停止将利息付与他而一并转与朝廷,他仍在第一年获得了近20万两白银。
(八十年代的上海外滩,表面看仍是当年英租界,世道人心早沧海桑田)
吴健彰出自贪污和自保的本能,签定了一份伟大的协定,他做到了许多仁人志士无能为力之事:将老师请到家门口来,让他们演示新的法律和新的社会组织秩序。这是专制社会下美好心肠人们辛酸的眼泪:自命为忠君爱国的清廉之士们,在拼命维护一个邪恶的意识形态政权,帮助它残害人民和国运。反倒是为人不耻的贪官污吏们,为了自己的利益敢于违背帝国的逻辑,懂得融通与妥协之道,行下造福后世之事。
从此,上海租界成为一个独立于清帝国之外的自治城市,后工部局增设华人董事,成为名符其实的市民自治城市,大上海的序幕就此拉开。中国人在上海目睹了工部局的选举制度、联合法庭的审判、新闻自由等一系列大开眼界之物。维新派的先声冯桂芬,在上海期间开始参考洋人秩序,设想一种选举制度取代中国的旧秩序。中国国内的变法维新之声,自吴健彰始。而新海关的廉政和高效,也使清廷税银滚滚,清廷大为嘉悦,不久,清廷把上海模式推广到了所有通商口岸,并把全国海关都交给了英国人。